平帝对璇玑的提防从没有半分松懈，日防夜防，生怕自己抢来的皇位会被她一个弱女子夺回去。他对待北庭人，也不是这样谨慎的。娄骧一直知道，他父亲的杀心是被她逃过去了，若是当日没有斯兰求亲，即便有人倾尽全力护她，她怕也躲不过多如牛毛的明枪暗箭，活不到今天。
生在帝王家，这便是最悲惨的境地。
不仅是逆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连名正言顺的皇女，也不得年寿长久。人人艳羡武帝的掌上明珠，可大厦倾颓时，她首当其冲。
娄骧从东宫带进来了一个上了锁的檀木匣子，一直放在平时练字的洗笔台旁，最显眼的位置，却鲜少有人注意到那匣子。匣子里存放的，有一叠是娄骧开蒙时所誊写的前人的文章，大多是败北迁都后所写的策论与谋略。
笔锋从容又克制，可见用笔者腕力稳健，文稿气势如虹。无论是驱除外敌，亦或是安抚生民，都能引经据典，写出自己的一二见解。
当年满怀抱负的陇西王世子，如今已是帝王。可这能施行的政令，却只能锁在匣子里，被人放在明明能看的见，却又故意置之不理的地方。
“她在北庭过得如何？”娄骧问。
他昨晚宿在含光殿，许氏就在他身旁，可他还是抑制不住自己，做了一整宿梦，都是璇玑。
娄骧的梦里，璇玑总是不说话。
如他的笔锋一般，无时无刻都克制自己的娄骧有时知道那是自己的梦，有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所以他从来都不敢叫出她的名字。因为他怕有人听到自己的呼唤，呼唤着那位早就该被世人遗忘，或是唾骂的安乐大长帝姬的闺名。
他质问陈正声，为何不敢说出楼扬主子的名字，可他自己又敢说出来吗？
如若传出风言风语，三人成虎的先例，比比皆是。
陈正声眼眸动了动，回答：“臣前日接到线报，殿下一切安好，世子一切安好。”
娄骧不大去细究陈正声的线报，让他接手了武帝余下的耳目，用重金在北庭各处搜集消息。萧正则想要的没有三年五载，还不能做成。可陈正声手中，娄骧私蓄收买来的消息的银子才是今时今日能依靠的。
“到五月，世子就周岁了。”陈正声接着说。
娄骧闭着眼，脑海中无数次描摹那个孩子的模样。不到一岁的男孩子，虎头虎脑的，或许与他的母亲有五分相似，一双灵动的杏眼，藏着许多心事，却能轻而易举将所有人的心思都看穿。应该是绿色的眼珠子，才有继承阿史那家族的权利。不要与他父亲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娄骧知道纯粹是妄想。
她的长子叫阿尔斯楞，意为咆哮的雄狮。
荒原上肆意咆哮的幼狮，只能是最强悍的雄狮的继承人
她在北庭的第六个年头，为自己的丈夫生下了第一个孩子，是一个强壮的儿子。这是否意味着，她已经完全放弃了回来的念头？孩子是最大的牵挂，远远比情爱更难以割舍。
娄骧不敢做猜测，他怕自己猜中，不敢去面对。又怕自己猜错，一步错，步步错。
镇北节度使所辖甚广，除去宛州，还有四州零碎边界。连日大雪，宛州城被埋了起来，本就人烟稀少的地方，更是万籁俱寂。
许清渠喜欢冬日，冷得刺骨，满目苍凉，除了白茫茫，什么都不剩下。双手被冻得通红，呼出一口又一口寒气，才是真正的凛冬。
“进去吃饺子吧。”
萧正则踱着步子，站在许清渠身后。
雪光映在他瘦削的身躯上，更显得孱弱。他手里扶着一根桃木削成的拐杖，是老申给他做的。他那日出门，不慎滑倒，扭伤了脚。老申不敢再让他出差池，好说歹说塞给他一根拐杖。
他倔强得很，始终不觉得眼睛是什么大毛病。王胜身子好了不少，身上的冻疮都养的差不能多了，萧正则知道他是名医，曾问过许清渠的病状。
王胜说，他不是先天不足，只要用药准确，就能恢复如初，但事在人为，也需要许清渠自己愿意。他不愿意看见，谁都不能逼迫他。
萧正则与他还是不常说话，他早出晚归，在宛州秘密寻找镇北军残余，有些人被遣返原籍，可始终不舍得这里，就躲在不远处，等待着有朝一日复明。许清渠则留在府邸中，时常躲在僻静处，自己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清渠抬起头，他站在一棵腊梅树下，红色的一簇一簇，就像是半空中的火焰。他看不清，但能闻见袭人的花香。
他说：“你还记得，李家别苑的梅林吗？”
萧正则的思绪被这一句话，拉回了十数年前。
记忆久远，但仍然十分清晰。
李家别苑在渭水之滨，武帝钦赐，营造时用的工匠与长乐宫是一批人，冬日里供养了一大片梅花，给馆陶郡主赏玩，万般颜色都在花房匠人手下。宗室南渡之后，大半帝都虽然得以安然无恙，可取而代之的南都却再无冬日的风采。
萧正则接任镇北节度使后，让人从老宅里移栽了余下所有梅花到宛州。那里已经不是首辅大臣的家宅，李家覆灭后，所有土地屋宅都被瓜分，李家的大宅被出售给民众划分居住，以视天威。幸好，馆陶郡主当年为数不多的趣味保留在庭院中。北庭铁骑来时，将梅林全数焚毁了。大概是天意，又或许真如古人所说，春风吹又生，那些梅花又自己长了起来。无人精心呵护，却还是能在冬日中添些颜色。
“当然想念，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清渠，你不想念那些日子吗？”萧正则轻声问他的老友，当年意气风发，于朱雀大街上打马游街的少年。
“想念。”许清渠像是自嘲，开口吟诵：“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能将人手脚都冻下来的冬日里，穿着狐裘的少年郎们纠集在一处，七嘴八舌的商量着春日里出城去狩猎。翩跹而来的少女怀里抱着一大束腊梅，像是仕女图里走出来的一样，颜色倾城，似幻似灭。
往事不可追，似镜花水月，最是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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