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那时直率天真的她不明白很多事情。她不明白为什么师父的琴声为什么总是悲悲戚戚, 仿佛心心念念挂记却又想遗忘着什么；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么淡泊的师父会对上一代的恩怨不能释然, 她也不明白惯居化外的自己为什么忽然就喜欢上了这个纷乱混沌的中原, 但她更不明白的却是一眼难忘的那个人——她不知道为什么那样他能用那么明朗的笑容说着她最不愿听到的谎话。
他明明说过他不是, 她也曾经实实在在地相信他不是那个手握四方的人, 为什么——天下万千人，四方苑千万人, 却只让她遇到了他一个？绕不开也躲不过……
可她就是那么固执地相信着他，甚至连师父让她回去的信也放在了一边, 执拗留恋地只是在陌生的地方飘荡，年少的一个人，整整一年。
记得自小时候起，她便不涂脂粉不描细眉, 只爱穿着男孩子的衣服四处疯跑，牙尖嘴利语气咄咄, 说不过就用拳头解决，就算自己鼻青脸肿也毫不退让。因此她总是不理解师父为什么会总是对镜无语流泪, 而师父却对她的劝告不以为然地摇头，只会抚着她的头发，叹息——
小音, 你只是没有遇到你该遇到的那个人——只是, 你这样执傲的个性，若是遇上对的人倒好, 若是遇上了错的人, 又当如何……
就在她心灰意冷几欲归去之时, 师父的最后一封信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约见云浮山。那信中最后三个字令她没来由的心惊肉跳，却也影影慌乱——这一去，会不会再见到他——但她没想到的却是，还不等她到达云浮山，便又诧然相逢。
洛水河畔，宴山亭。
刚看到那一抹青色的影子，她便已经愣住无法动弹。看着红了半边的江水，船家赶忙调转船头，却早被她一记响亮的耳光抽下水，自己却逞强撑着竹竿拼了命一般地划过去。
那船好慢，那岸好远——她虽有武功，却远不及青竹，不敢涉水而过。心急如焚间，那岸边的亭台和人影竟在她潮潮的眼中模糊起来。船未靠岸，她已盘膝坐于船头，指间一曲淙淙流出：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她所用虽不是参商琴，但她与青竹两派武功本有渊源，琴剑相助，互长互益，如琢如磨。那曲声抑扬顿挫，低吟浅叹，虽不能伤人，却恰恰如击在那精守玉枕气行丹田的关口，而彼处却正为习武之人要害之所。琴声一起，那围于青竹的几人不由一惊。而就是这一刹那的间隙，又有两声惨叫响起。
少年的剑式随之一变——之前他出手也是快、准、狠，而那《九歌》一响，似乎连那剑上也带了日月精魄一般，虽意势绵绵，却随着琴声愈加飘忽凌厉——若彼处为琴歌，此处则为剑舞。虽未有弹剑高歌之声，却有睥睨慨然之势。
起初金石相击之声还断断续续，渐渐地岸上之人缠斗身影越来越快，急如密鼓，那一团黑影憧憧之中渐渐失却了那青色的影子，连剑芒也开始微不可见，桑音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只是将两手在琴上抚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如疾风过境，如暴雨击地一般：
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焱远举兮云中……
“臭丫头！”终是有人注意到了琴声竟在扰乱着全局。那声暴吼响起来她头顶的时候，她已无暇自顾，只是拼了命地抚琴，痴了一般想着一句话——若是他死了，若是他死了，这世上又有何留恋？
但那人还未落在她的船上时，便已经断了气——一柄长剑自他的后心穿过了前胸——那是从亭中的急风密雨中飞掷而出的一剑。几乎同时，亭中一声急过一声的厮杀陡然停止，仿佛世界在这一瞬间陷入了无边的寂静，而她汗湿重衫，眼泪也在那一刻滚落下来——不要！她不需要他这样来救她！
那一次抬头几乎用去了她一辈子的勇气，直到有人落在她船上收剑在怀，一手挟着琴，一手牵着她，几个起落，却有些气息沉重地落于亭中。她这才泪眼婆娑地抬头，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仍然是无赖般坏笑着无可奈何地摇头。
“怎么每次见你，你都哭哭啼啼的。”
不，她从来都不是爱哭的人，从来都不曾为了他之外的人哭过——师父说的是对的，她并不是不会哭，只是没有遇到应该遇到的人。
“看来好像是没问题了，”青竹轻轻将她推远，看她踉跄困惑地退开几步，满意地打量了一番：“江明鹿有没有什么话带给我？”
“嗯……他说，”被他这么一打岔，桑音想起来那原本仙风道骨的老人看到令旗大惊失色的样子，登时破涕为笑，故作严肃地作捋须状正色道：“老夫可不要他什么人情，只要他莫再在老夫这里发酒疯就好。”
青竹拊掌大笑，好像刚刚发生的生死搏击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一样。看到他对自己不顾至此，她也管不上又哭又笑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只是赶忙上前用自己唯一的手绢将他胳膊上的伤口紧紧裹起来——可是，他身上还有那么多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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