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天的春雨扫过, 天气渐暖, 原本光秃秃的枝条上都鼓起了一个个青嫩的胞芽, 远远看去, 林间仿佛起了一层浅绿色的雾气一般。而这雾气落在地面上, 又生出了一层毛茸茸的俏意，温和又耀眼。
相比起两边的绿意, 山路上想必是走的人多了些，少了些生气, 从山下看去，就好像是一道道灰色的条带一直向山上延伸过去。
越过弥漫的绿雾，一个身影在这条山路上缓缓而行。那人之前似乎有一番长途劳顿，神色之间满是疲倦, 脚上仿佛系了什么重物一般，走得缓慢而茫然。不知他究竟是想些什么入了神, 山路上一处湿滑的青苔竟让他脚下滑了一下。
“吃我……一招！”一声大喊如平地炸雷般陡然从头顶落下来。
一听到那熟悉的声音，那中年人眉头皱了皱, 略向后退了半步让开袭来的剑锋，一手早已并起双指在来人手腕到手肘间连点三指，就势变指为掌, 在那人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几乎是同一时间, 那人掌中剑已无法掌握脱手而去，人也被打得蹬蹬蹬退了几步, 嗵地坐在地上。
“小猫, 别闹了！”那人低喝了一句, 却忍不住紧跟着轻叹了一句：“怎么和你师父一副模样，明明长得就像……”
方才突袭的少年平日里也是和他这么玩闹惯了，也没去留心听他的自言自语，早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用力拍拍屁股，笑嘻嘻地仰脸看着他——带着浓浓暖意的阳光越过春意待发的树冠落在少年的脸上，更衬得他面如满月，剑眉星目，如描似画一般，而他眉目间的惫懒不羁却更是令人一眼难忘。
“曲师伯！你刚刚那招叫什么？我见师父也用过！好厉害，真的好厉害！”那少年不管不顾地围着他啧啧惊叹：“教给我吧！这样我下次也许可以多接师父几招！师伯……”
自己想起时倒也罢了，听到这孩子提起那人，曲青松只觉整个心好像被人紧紧攥得几乎窒息，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便没有理睬少年，沿着路径直走去。
山路一直向上是一处房屋，没有过多的修饰，却也是远大于一般民宅，里里外外足有十几进的样子，并无多少人声响，在这诺大的山林中显得格外幽静。
“师伯，师父呢？你不是去找他们去了吗？”仿佛看出了曲青松有些异于往常，少年乖巧地抢先推开了门，好奇地四周看了看：“阿海……呢？”
“小猫！”曲青松沉下了脸问道：“你今天习武了吗？苑主教你的都学会了吗？”
“学……学会了……”这一句话问到了关键，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学会了……一半……”
“扎马！”
“啊？可是……师父呢……”
“扎马！”
这次少年可是看出来师伯真的有些生气了，再不敢回嘴，乖乖地低着头去到院子里，扎稳马步，眼观鼻鼻观心，再不敢随便说话。
终于是止住了喋喋不休的聒噪——可是不知为什么，少了那一份热闹，曲青松的心中却仿佛突然又空出了一大块，让人无所适从。
转身进了正堂，依照习惯取了堂前三支香，拜了拜，正立在香炉中。正堂的匾下端端正正地立着四块灵牌——惊才绝艳的第一代、剑胆琴心的第二代、丰神绝世的第三代、义薄云天的第四代，曾经的荣耀和辉煌，如今都湮没在一方小小的木牌之下，江山代有英雄，又有多少人有时间去缅怀过去？
一切都将离去，也许这便是自古不变的道理——接下来的原本会是谁，是那个一世无双的第五代吗……
一世无双啊，说的是不是就是那个人那样张扬而寂寞的一生。却不知道他最后让阿海衔回素尺剑的那一刻，究竟是何种心情？是最后的绝望，还是最初的自由。
“师伯啊，师父为什么突然让阿海把素尺送回来，他人去哪儿了？”沉默了半晌，院子里的少年还是忍不住嘟囔着问了一句。
“啪”，有什么东西带着劲风打在少年的膝弯处，少年的身子猛地一晃，显然刚刚一直在偷懒，并没有扎稳步子。少年的脸红了红，再不吭声。
曲青松盯着院子中的人影，仿佛有什么酸酸的东西从心底直冲到鼻子，连眼睛也有些潮潮的看不清楚——那里练功的人到底是谁，是小猫？还是父亲捡回来的那个孩子？嬉闹顽皮如初，院子里整日里响着的都是他恶作剧的尖叫和父亲忍无可忍的怒喝。
那时候的竹子啊，在父亲的棍棒下还会笑嘻嘻地往自己身后钻，无赖般不学无术。而那又是多久之后的事呢？他与生俱来的光辉总难被掩盖——于是他就这样一直默默看着他，从蹒跚学步，到牙牙学语，到顽劣难驯，到飘泊江湖，到统领四方，再到纵横天下。
他原以为他会以腾蛇的身份护他到终老，却不曾想到，竟有一天，他也会亲眼看着他魂归黄土。
就在他和众护卫随着阿海来到他最后浴血的地方时，他的头颅该是已经在去向京城领赏的路上了吧……
天下通缉的第五代四方苑主素来行踪隐蔽，究竟是谁出卖了他，出卖给了谁，又有多少人伏击于他，他自知无路可退又是怎样拼了命地为四方苑留下最重要的东西，而离开了素尺的他结果又会如何……这些问题，谁都不愿去想——好像只要不去想，就可以否定在这片猩红土地上曾经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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