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天津好像并不像白天那样繁华，除了租界里闪烁着霓虹灯的歌厅餐馆，别的街上早就是阒无一人。
高老板是茗连茶庄的东家，他最大的铺子就开在这顶顶热闹的奉西大街上。每到傍晚，在外谋生计的汉子都各自回家、陪妻伴儿，高老板就打发伙计回家，自己一人慢慢收拾铺子、关门打烊。门是关的早，但茗连茶庄的灯总是亮到三更天，对于高老板来说，家里是他最不想待的地方。高老板与发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奈何命运多舛，成亲没多久，新嫁娘就在省亲的路上突发急症，撒手人寰。悲痛欲绝的高老板本想随着夫人了此残生，左右不过无儿无女。只是四位高堂看的通透，认为姑娘没了实属悲剧，可这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怎可就此湮灭？于是高老板的丈人以茶园所托，孝义为挟，终是摁住了他殉情的念头。后来高堂故去，他将生意迁至天津，一来是为了报郭老爷当年雪中送炭，二来是为了全亡妻的一个念想。别个回家都是妻儿环绕，就他既执意终生不娶，那回家不过是对着空荡荡的厅堂还念故人，倒不如在店里斟茶阅卷，享片刻安宁。
今日倒是不同，高老板坐在八仙桌边，台上架了一壶水，此时架底的银霜碳烧的火红，两只茶杯放于正中，显然是在等什么人。
窗外是令人压抑的暴雨，风夹着暴戾带出嘶吼，门廊下挂着的灯笼像是翻了白鱼，随风随浪，断枝破口穿堂风，翻飞的纸片哗哗作响。黑暗的大街阴气森森，不多时，有一人着黑色连帽披风，执红纸灯笼踏雨而来。行至门前，红光已将他的身影映满了雕花板，轻叩三声：“花团锦簇。”
屋内人接话：“灯彩佳话。”
来人推门而入，低头吹熄手中灯芯，抬手掀下兜帽，这才将脸露了出来。
高老板右手转着其中一个茶杯，中指和拇指指腹摩挲着杯沿，等此人整理好一切，搁下滴水的披风，在桌前坐下才缓缓开口：“栾管家，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掏出怀中一枚巴掌大的玉牌，推至高老板面前，借着光瞟一眼就能看清上面阳刻一字：“德”
高老板收下玉牌，抓在左手，右手招呼着开始泡茶：“等了这么多年，郭老爷终于记起我了。”语气间尽是感慨。
“很遗憾，这次是少爷的意思。”
“那，这玉牌是？”高老板不由得开始怀疑起眼前人的目的，尽管多年前他们的他们无话不谈，对对方的一切无所不知。
“少爷也长大了，老爷三年前就将玉牌给了他。”栾管家抿了一口茶，抬头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心中不由得长叹一声。当年的他只是郭宅的一个小管事，跟着老管家学规矩，而高老板也不过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小茶商。郭老爷一句话挡下了为难高老板的军爷，从此他们高栾二人就结了缘。他们意外的发现和对方无比投缘，上到政治理想，下到喝茶用饭，无一不是合拍。渐渐地二人互为挚友，栾管家站到了郭老爷身边独当一面，高老板也开始小有名气。当郭老爷再次看到高老板时，一切都往不美好的方向疾驰而去。郭老爷挑中高峰的过去埋藏在天津之外，他希望他潜伏在商会会长的身边，做一个“表里不一”的伙伴。栾云平明白郭老爷的做法，树大招风、人心难测，但是偏偏挑的是这个人，他还是有些意难平。
当时的高老板，并没有显得诧异，反而从善如流的应下，他明白只有他服从才有价值，不然，小小的茗连茶庄一夜蒸发也不是没可能的。郭老爷告诉他，有事的话会有人去茶庄把最常见的五种茶各买一至五两，晚上就在茶馆里等着。他还说：“最终会看到花团锦簇，也会看到灯彩佳话。”
从那天高老板迈出郭宅大门，他栾云平就再也没见过这个人了。许是有机会的，但是他推辞了，他好像总能在商会元老云集的时候找到事做，他好像从没看过高老板站在别人身后的样子，他好像不再像从前一样年轻。
“少爷也动手了，一转眼都这么些年。”高老板搁下手中的玉牌，双手搓了一把脸，又揉了揉眉心，这才压下眼中浮起的酸意，哑着嗓子将莫名的气氛拉出深渊：“来吧，我们来谈正事。你在这待久了，对你不好。”谁都知道，我是曹会长的一大助力，让人看见了就该议论你的忠心了。
“十日内，沈都督的货会跟着商队一起出，少爷需要你去查箱，把有问题的箱子序号传出来，同时少爷的几箱货不要动。里面肯定是有问题的，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排在出城不会被检查的位置，尽量靠近沈家的货，这样就算被查到也会被放行。”
“嗯，这点事还是没问题的，放心。不过消息传到哪？”
“军部会有人来店里拿洞庭碧螺春，付双倍价。”
“军部？陶家人？少爷跟陶家人，疯了吧？老爷不知道一个不小心就引火烧身啊！”高老板想通其中关窍，惊讶的失控，又忽然意识到最怕隔墙有耳，以至于后面‘疯了吧’三个字连栾管家都没听清。
“嘘——，不管是哪家人，只要不是沈家人都行。况且，少爷七窍玲珑，外界怎么传，还不是少爷自己把控着？”
“是我忘了，既然少爷心中有谱，那就按少爷说的做。”说完把带着体温的玉牌重新放进栾管家的手里，五指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手腕，激得他手腕一翻，避开了触碰。又怕太尴尬，掩盖般的急忙将玉牌揣进怀里，匆匆起身穿好披风，盖上兜帽，闪身走进了风雨之中。
高老板捡起地上被人遗忘的红灯笼，站在门边，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疾步消失在黑暗中。
良久，他才哀叹一声，回屋灭了灯，打着这把红灯笼，就着雨幕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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