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烧着暖暖的地龙，还有炭盆，锦衣暖衾。墙边的柜子上，镂金香炉中有袅袅白烟摇曳而上，散在空气中，香炉上飞鹤振翅，栩栩如生。
陈萍萍快要入睡了，宽了外袍解了束发，只着一身白衣坐在床边，乌黑的发里星点的白。
其实他现在也不过三十好几，旁的同龄人都保养得不错，极少有像他这般鬓间泛霜，眼角生纹的，平白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十多岁。
烛火将屋子里点得亮如白昼，他握着书卷出神。
不知何时，寒风在窗外呼啸，似恶鬼夜哭。
有人敲门。
他回神，道：“进来。”
进来的是影子，风雪也被带了进来，被屋子里的暖气一烘，便消散不见。
陈萍萍将腰间的被子往上提了提，问：“怎么样？”
“她身边应该没有大宗师跟随。”
陈萍萍点点头：“嗯。”
影子顿了顿，又道：“她说，她是来救你的，要你亲自去见她，好好聊一聊。”
陈萍萍侧首，惊讶地望向他：“救我？”
随即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我有什么需要她救的？”
影子摇头：“我不知道。”
陈萍萍笑了笑，转过头继续看书，又听他说：“但是她似乎真的知道很多，她连我的身世都知道。”
他不由得皱起眉，再次看向影子，这么一看，他发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影子一身黑衣，若不是屋子里灯火通明，他根本不会注意到，对方一侧手臂的颜色有些深。
眉头皱得更深，他道：“过来。”
影子依言上前。
屋子里的暖香也盖不住他身上冰寒的气息和……血腥味。
陈萍萍抬眼与他对视，又将视线移回到书上，道：“是她的血？”
“嗯。”
过了两秒，陈萍萍才问：“她怎么样？”
“应该还好，我有分寸，只是断了条腿。”影子实话实说，“我走时她倒在街上，这时应该到家了。”
陈萍萍沉默。
断了条腿是个什么分寸？倒在街上是个什么意思？
“放心，她不会有事，我们的人在暗处守着，她若是晕了便会立刻将她送去上药。”
他回神，摇了摇头，道：“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那是什么？”
“没什么，这事儿瞒着费介。”他叹了一声，道，“夜深了，回去睡吧。”
程柠没想到大半夜的还会有病人找上门——不，说病人不准确，该是个伤患，还是个女子。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坚强的女子，断了条腿，却还坚持着走到了她家医馆，还将睡着了的她给强行叫醒了。
这姑娘也很狼狈，一身的污泥，一开门就倒在了她的身上，只来得及将一袋银子塞进她手里，就晕了过去。
救人要紧，这种时候顾及不得什么男女有别，程柠让兄长将姑娘抱进房间里，去烧水，给人换衣服擦身子。
她发现这姑娘一身的肌肤养得倒是很好，雪白雪白的，可那满身的淤青却很是吓人，还有左腿都断了。她不会接骨，得叫哥哥来。
这姑娘是在接骨时醒过来的。
彼时屋子里灯光黯淡，姑娘身上是她新做的里衣。哥哥坐在床尾，隔着里衣握住她的腿，把错位的骨头接回去。
“唔……”姑娘皱起眉，硬生生被疼醒了。
汗珠子顺着鬓角滑落，姑娘的唇色苍白，一双乌黑凤眼含着水光看向她的哥哥，看起来分外柔弱易碎。
说实话，现在他们的姿势很尴尬。
要是程柠一觉睡醒发现自己床尾坐着个男人，那男人还一手握着她的膝盖一手握着小腿，她大约要尖叫，要踹人，要吓哭了。
但是这姑娘很淡定，她只是皱了皱眉，然后开口：“多谢。”
声音平静喑哑。
她就没见过看起来这么见过世面的女子。
哥哥显然也没见过这样的世面，怔了一下，才道：“不，不客气。”
那姑娘勾了勾唇，像是在笑，眼睛却很平静，问：“接好了吗？”
“好了。”哥哥连忙伸手向程柠要木板固定，道：“姑娘，冒犯了。”
那姑娘忽然闭眼笑了起来。她生得本就好看，这一笑，程柠只觉得春天都要来了：“您是医生，治病救人，何谈冒犯。”
程柠莫名地红了脸，哥哥快速给姑娘拿木板固定好腿，再拿纱布包扎。为了避免骨头再度错位，他扎得极紧，甚至还用力绑了几下。
程柠看着都疼，那姑娘却只是皱着眉，一声不吭。
这也太硬气了……程柠还记得去年一不小心摔断腿的隔壁屠户，她哥哥给人家包扎的时候，人家叫唤得就像他杀的猪。
包扎好了，哥哥想走，却又被叫住：“先生留步。”
“我原本是该回家的，但是途中出了些意外，受了伤无法行走，还请先生帮个忙，明日天亮后替我回家与家人报个平安。”她道，“若是先生愿意，我愿付与先生双倍报酬。”
没有什么问题是钱无法解决的，如果有，那就是钱不够。
周愿不缺钱，这关头也不会吝啬银子。
得到郎中的答应后，她又向她们要了纸张写信。
待到一切都做好了，她才沉沉睡去。
她很累，但睡得并不安稳，腿太疼了。
待到日光从窗棂中漏进来，她也没有动。不敢动，怕骨头愈合出现问题，这样的话从此她就是个跛子了。
她听见有人出门的声音，过了许久又听见了有人进门的声音。这回是两个人，脚步匆匆，进了她所在的房间。
房门大开，外面的光亮便照了进来，她抬眼，发现来的人是季二。
“小姐，您没事吧。”季二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一脸担忧自责，“都怪属下粗心大意，昨夜本该跟着小姐去的。”
周愿摇了摇头，看向郎中，道了句谢。
那郎中也懂事：“你们主仆好好聊，我要去前面坐诊了。”
“多谢。”
待到房门被合上，周愿才问：“叶乐去院子里了？”
“嗯，他去给您告假了。”季二皱着眉，还是很自责，“小姐，您为何不让我们告诉费老？若是费老出手，伤您的贼人一定逃不掉。”
周愿摇摇头，没说话。
若是费老出手，她当然相信影子讨不了好。可影子背后是谁，是陈萍萍。她不可能让自家老师去和他的顶头上司硬碰硬，碰又碰不过，按照老师的性子，怕是会内疚，会觉得自己无能。还是不告诉他的好。
就希望陈萍萍在这时候能有点自觉，让她的老师晚些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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