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丫鬟面前娴静矜傲的董碧岑，一旦回到琴瑟前，便立即恢复了她这个年纪本应有的活泼欢俏。
琴，本就只是一张乐器。
天下士子皆将它视为畅抒淡泊之志的雅器，但在董碧岑小姐的手中，琴，就只是琴，乐声忽而柔美，忽而跌宕，忽而奇巧，玲珑百样。
谁说琴曲只能清冷幽寂。
董碧岑小姐爱的只是琴，而不是文人高远。
青青对着这份明朗的雪景，静心倾听着她的琴音，感受到了她的心意，自怡然而忘倦。
“碧岑……”
一位衣饰新洁的中年男子应声而至，神情郁郁。
“爹爹！”董碧岑俏皮地迎了上去：“爹爹，你这会子过来，是不是要带我去赵员外家？”
“碧岑，你还在练琴吗？”
“是啊爹爹，我方才对着雪景，忽而灵感促生，又鸣发了两段新音。啊，爹爹，我想我今儿写的这一段曲子，不如就叫六出操，你觉着好不好？”
“六出？六出是源自何典故？”
“雪花儿不都是六角形么，故称为六出。唐有高骈拟诗：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化琼枝。”
“碧岑啊，爹爹都劝过你多少次了，你真的别再在写新曲这件事情上下功夫了。”董父叹道：“唉，没有人想要听你写的新曲，士子大夫们千百年来所称颂的古曲已经够多了，你只要练好那些古曲就足够了。”
“爹爹……古曲再好，也只是古曲。若我们世世代代都只懂得奏鸣古曲，那么我们琴师与学舌的八哥又有何区别呢？”
“八哥学舌就八哥学舌，总好过你妄造新曲，乱弹琴乱评词，容易招人笑话。碧岑啊，爹爹知道，在艺学造诣上，爹爹是不如你的。但爹爹还是明白一个道理，崇古、慕旧是所有士子大夫们的通好。你当朝人做的东西，就是再好，也没有古时圣贤留下的东西好。于书，于画，于文，于器，哪一项不是如此？”
“爹爹……”
“你师父在临别前，就曾多次提醒我，要我一定要劝诫你早日放下喜欢胡乱编曲的恶习。琴师不需要新意，只需要择选派别，畅行门风师风。”
“爹爹，我……”
“还有，就是莫再滥填曲辞，你总喜欢为琴曲配些呆板愚拙的歌词，你师父早已看不惯了。”
“师父，师父他老人家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两个缘故，才离开我的？”
“唉，碧岑啊碧岑，你年少就艺高技深，爹爹对你却是又爱又怕。爱的是我们董家世代经商，终于能出个入得了文人厅堂的雅士，纵然你是女儿身亦不怕，反而更能成一段佳话。怕的，怕的却是终有一日伤仲永……”
董父没有再说下去，或许是因为，伤仲永，实在是每个英才儿女的父母最恐惧的结局吧。
好不容易养出个才华出众的孩儿，却在孩儿长大后看着他一朝莫如一朝，归途末路，不过泯然众人矣。
青青住在董碧岑心中，亦感受到了董碧岑此时的凄凄神伤。
董碧岑的父亲，与董碧岑本人，着实算得上与众不同。
其父未因女儿为女身而有所偏颇，重其天生之才，养其傲然之态，促其鸿鹄之志。
只是，时代不成全。
董碧岑，虽才比人高，心比天骄，但正因她走得太前，太快，太另类，反倒要为世人所不容。懂琴善乐的人本就少，学会拨弄五弦的人之中又有几个是真的为乐声所动的呢？
抒怀二字，足矣。
可惜董碧岑不懂这个道理。
世人并不需要她的新奇柔美。
无论她再怎么做，她终要成为世人言论中那位泯然众人矣的仲永。
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董碧岑后来才会毁掉玉涧流泉琴？百年之后，她又是抱着怎样的眷恋，回到世间的呢？
青青不由得又产生了许多希冀和期待。
“碧岑，你姑姑方才来找过我。”董父踟蹰道：“说是有媒人想要给你说门亲事。”
“亲事？姑姑真是的，到底有完没完啊，不是早说过了，我现在还不需要什么亲事。”
董父深深叹道：“唉，碧岑，你真做好了打算，一辈子不嫁人么？”
“爹爹，我真的不想嫁人。要说姻缘，我已与我的琴结缘了，再不需要别人了。”
“爹爹都随你，只要你快活，怎么都好。只是，唉，你姑姑那儿也是一片好心，也不是不疼你，只是我们若说出你的真意，她是定然不信的，闲话传出去了，对你影响也不好。”
“我不在乎，爹爹，管他什么闲言碎语，从来都伤不了我。”
“可长此以往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诶，爹爹，我有个主意了。不如，我们就制造一段佳话出来，让我既可以嫁不出去，又可以保留名声。”
“什么主意？”
“是这样的，近来在琴馆，有位女学生的兄长钟情于我，一心想要与我私相授受……”
董父暴跳如雷：“什么！竟然有这样的事情！是谁家的孽子，这般放肆！”
董碧岑忙抚慰道：“爹爹，别怕，我对他才没意思呢，从来也没搭理过他。只是想着，这一次，或许我可以利用他来做一段假文章真佳话。他也是个琴痴，只是技艺远落于我之后，我若是借此激他，叫他非要扎实练琴，什么时候胜过我了，我才嫁与他……”
山川草木之美，美在静谧。虽无寿命，虽无病残，却输在止而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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