谛闲到底也是佛门子弟，见着这庄严宝相，纵是再有千种疑惧，也只能愣在原地，凝视一方祥和佛意而岿然不动。
紧那罗却浑不管这些，双手秉胸前，掐出降伏印，口中喃喃诵咒。
青青本来只是躲在远处窥伺，静观其变，眼见得浮空的佛像在紧那罗的咒声中渐趋迷离，便生了搅乱之心，不想方才迫近，竟又听到了婴儿的嘤咛啼哭声。
谛闲趁隙回头瞥了一眼青青，还未及擅言，也听到了这似乎撕咬耳垂的婴哭声，忙问身旁之人：“陈大猷，你听到了没有？”
“什么？”陈大猷今夜说的最多就是这两个字。
“是婴儿的哭声，你听到没有？越来越大声了，你仔细听！”
陈大猷屏息凝神，仍是不察：“没有啊，我什么都没听到。”
“奇怪，这婴哭声为何感觉响彻我耳畔？这是什么鬼把戏？！”
“子源，你快看！那石棺中确实有个婴孩儿！”
陈大猷指向浮空的石棺，于圣光中缓缓爬出的，岂不正是一个赤身婴孩。
紧那罗见此，冷清的神色中闪过一丝轻藐，挥出作弄的长袖，将婴孩从圣光中卷裹而出，猛然朝地头摔去！
“不要！”
谛闲恍然大惊，此刻终于不再有迟疑顿惑，扑将上去，稳稳当当地接住了那毫无遮掩的婴孩身。
此时青青和陈大猷也靠了过来，三人围住婴孩一看，好一个白净软糯的胖娃娃，眉宇间与幼时的青青还有九分神似。
“呜呜呜……嗳嗳……”
谛闲只消看了一眼，便对这胖娃娃喜爱得不行，心中涌过莫名的恻隐之情。
“这女魔头好生暴戾，连婴孩儿也不放过。”谛闲睨了一眼十步之侧已开始吸髓的紧那罗，咬牙道：“青青，若不是你亲口说过，我真不敢相信眼前这女魔头是你恩人的同类。”
青青虽是女流，却不知为何，下意识间对这婴孩儿就是生了极强的抵触感，便道：“源源，这孩子怕不是个鬼儿。快别抱着他了，仔细他蛊惑了你。”
谛闲闻言，低下头在婴孩儿身上使劲地嗅了嗅，转而却违心地说道：“不是……不是这孩子身上发出的，是这鬼地方本来就鬼气浩渺。”
青青急道：“源源，你说的什么傻话呢。你也不想想，他是从哪里爬出来的。”
谛闲又问：“谢必安呢？叫他来闻闻。”
青青只得回答：“谢大人不知什么缘故眨眼就不见了。”
谛闲道：“你从前倚仗的人都是这么靠不住的。”
这边谛闲和青青才说了几句话，那边女魔头紧那罗却是一刻也没有停歇，将石棺内不断弥漫而出的白色烟气全部吸入了灵体内，恐因吸得太急太促，在石棺坠地后，两眼忽绽绚丽花样，汩汩流出蓝色浓液。
“她……她这是怎么了？”
一旁的三人看得惊乱，只是连青青也是头次见到这样的惧景，一时也不知所措。
但见紧那罗极其痛苦地蜷缩起身子，口中发出尖锐的嘶鸣声，大叫道：“不！不能！我还不能成正果！我不要！”
青青猜到了端倪，在侧嚷道：“紧那罗，你快把佛骨吐出来！你受反噬了！”
“不！不！我不要正果！我不要！成佛苦也！成佛苦也！”
青青看得是如芒在背。
似乎是因受了难以言喻的巨大折磨，在一阵左右翻腾后，紧那罗双臂抱胸，跪坐着掩面哭道：“成佛也苦，成魔也苦。师父，我错了，我实在大错特错了。我怎会不知，我的出世就是一场错误。我再不要超脱，我再不要……师父，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生而为人，终得寂灭，而我……啊！啊啊啊！好痛！好痛！师父救我！师父救我！”
蓝色浓液滴落在泥土间后化成了颗颗发着荧光的蓝色骨珠，骨珠接连成串，围绕着紧那罗环成一个法圈，饶是青青也逼近不得。
谛闲和陈大猷怀中抱的婴孩在此时忽然破涕为笑，笑得张扬恣意，诡魅无比。
紧那罗已力不支身，半跪盘膝，喃喃自语起来：“师父，你说什么，锡杖？六环、六环锡杖……好，我懂了，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紧那罗本欲奋而起身，却不防被自己眼中落下的蓝色骨珠所缠，根本动弹不得，之前肆狂暴虐的长发和长袖也随之条然坠地，不复嚣张。
“唔！”
紧那罗不断地流着泪，神情却异常坚毅地对前来搭救自己的青青说道：“夏姑娘，你去……去把那鬼童摔死。那鬼童就是六环锡杖的化身，快去！惟有六环锡杖现身，方可救我。你今次若救了我，便是救了乾达婆！”
青青忙道：“紧、紧那罗，你确定吗？那鬼童不该是邪僧所化么？究竟是怎么回事？”
紧那罗吁叹道：“僧本欲借器成魔，器却欲借僧成佛。两相皆悖，互噬而就。”
“你方才吸的，却是邪僧？”
“我乃妖狐集聚天地恶煞气所炼就，浮于世间的每一刹都是在受欲孽之苦。秉尊师父叮嘱，我唯有吞噬邪僧恶骨方得救赎。师父将尔等诓来此地，皆是为我。怎料此僧已受神器侵染，成魔间竟生出了悔恨之心，忿愧之念，但一念一心终不致彼岸，跋前疐后，至斯苦焉！”
青青看着紧那罗悲不自胜的样子，也不再疑心有他。想来紧那罗所说的师父应当便是沈小姐，惟有沈小姐这一个人，才有寂灭之说，才有镇魔之能。紧那罗本为魔魂，邪念却并非发自本心，于是苦上加苦，欲登彼岸，又绝无他法，只得走这吸髓换髓的邪道，只是邪道易行，回头更难。普光与神器，何尝不也是这样一番境遇？罪孽深重的普光，在成魔途中受神器所助，又为神器所拘，如紧那罗所说，生出了悔恨之心，忿愧之念，怎能不苦？恶人不可有悔，否则……可若是恶人终不悔，岂非更令世人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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