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场暴雪袭来，外面冷的无法出门，过了年，北庭上下又是一番新气象。
璇玑方才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描花的油纸伞，披着半身雪粒。今天是新年后的第一个节日，哪里都是热闹的，站在大帐外不远处就能看见城内的烟火。
默啜不知去哪里喝酒了，璇玑一人无趣，才起身去看庆贺节日的烟火。
在黑夜中爆燃的烟火，像是天神降下的雷火那般刺眼，将大半边天都染的血红，寒风中弥漫着火药燃烧后的那种味道，思绪逐渐飘远。
算起来，今日是靖明二年的大年三十。
她不该想起那个人的。
自从楼扬来访，她醒来后，便再未在梦中见过他。断断续续的梦魇就像是黑水河的河水，秋日里永远不知为何会猛的断流。即便是呓语中呼唤许清渠的姓名，璇玑也不曾见过他的脸。或许就是多年的疑问都在梦中爆发了，突然醒悟。
其实事已至此，前尘过往早已不值得去怀念。
“大妃，汗王请您去一趟。”
璇玑朝外看去，灯火将骨力培罗的身影映照在帐子的毡布上，他穿的厚重，影子也显得臃肿。
“知道了。”璇玑回答。
阿尔斯楞今日睡得早，这种大肆庆祝的日子，不仅大人们累，小孩子们更是玩儿的疲惫不堪。
骨力培罗引着璇玑左拐右拐，绕到了营地之后，这里已经远离了大帐，只有巡逻的兵士不时出现。璇玑带着兜帽，跟着骨力培罗急步前行，无人能看清她的脸。
等到了地方，璇玑眼前只见着默啜一个人，身披黑色的狼皮大氅，像是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默啜上前两步，牵住璇玑的手，摸着温热，才道：“让我好等。”
璇玑知道，黑夜里，即便四处无光，默啜在睡梦中也能从善如流地挽住她的手。
两人朝不远处那匹马走去，是默啜最珍爱的青海骢，高大的骏马口鼻中冒着寒气，金辔头在雪光中熠熠生辉。
默啜抱着璇玑翻身上马，这马抬了蹄子，璇玑下意识地拉住了缰绳，以防自己掉下去。
“这大半夜的，我们去哪里？”璇玑问。
“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时。”默啜话语中的轻笑随风消散，就像是黑夜中盛开的冰棱，晶莹剔透。
璇玑不愿与他斗嘴，他这个模样，意思就是不愿说。璇玑再追问，他也只会插科打诨。
二人驭马前行，有默啜策马，璇玑只是缩在他怀里，听着寒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厚重的衣袍猎猎作响。有节奏的马蹄声离灯火通明渐远，随着寒鸦时起时落。
谁人不知，阿史那氏的男人都是草原上一顶一的骑射高手，世人都说斯兰能在疾驰的大宛驹上拉弓射下盘旋的金雕，默啜毫不逊色，能在暗夜的厮杀中，一马当先，用手中的刀俯身砍下敌人的头颅。
璇玑不知道他骑了多远，只见着越走越黑，已经彻底没了灯火与人烟。
健壮的青海骢思明一声，马蹄声停下，眼见四处都是白雪皑皑，仿佛世间都只剩下苍凉，除了二人，一无所有。
“不要下马。”默啜在璇玑耳边低语。
璇玑朝默啜的视线看去，黑夜中有几点绿光，时明时暗，像是幽微的鬼火。
“这些畜生跟了我们一里，真是饿急了。”默啜的语气像是嘲讽这群饿急了的狼，若是深冬时节，除了山中，王城附近是见不到野狼的。今冬寒冷，估计是下山来寻些食物。
一匹健壮的公狼从暗夜中飞身而出，速度快得惊人，仿佛就在一瞬就冲到了马前，它腾身而起，要咬住马的喉头。
璇玑的呼吸止住，她甚至没看见默啜是何时将长刀拔出刀鞘的。
雪光下，锃亮的刀锋带着明晃晃的杀气，一刀割断了野狼的喉咙，腥臭的狼血喷洒在鬃毛上。那野狼还没落地，就断了气。
三四只狼纷纷飞驰而出，默啜趁机扬鞭，与他们面对面相抗衡。手起刀落，野狼就丢了性命。
这是璇玑第一次见到真正夺走性命的默啜，一双湖绿色的眸子里饱含狂暴而狠辣，面色沉静，与那个长身玉立于王帐之中的天授大可汗截然不同。
两匹狼虽然都受了伤，却仍是要撕咬胯下的马。一批强壮些的先上前，咬住默啜手臂上的玄铁护臂，狼牙锋利却咬不穿，而默啜无法找到他的喉管，只能反手用刀砍，哪里想到这畜生坚韧的很，砍掉后一条题都不舍得松口，反而血腥味儿让他更兴奋。睚眦欲裂，尽在眼前。
璇玑俯身抽出马上的弓箭，一手拉弓，一手搭箭，朝着另一匹就要趁机扑上来的母狼，眼皮也不眨地对准，带着尾哨的箭飞驰而出，正中母狼的眼睛。
又拉开宫弦，又是一支极准的，正中她张开的血盆大口。应声倒地，璇玑才收了弓箭。
默啜这边，几乎已经将手臂上的狼砍断半个身子，他捏着狼的脖颈，那野狼挣扎着前腿才断了气。他将狼丢在地上，策马转过去。
“抬头看。”
璇玑顺着默啜手指的方向看去，有一颗明亮的点挂在苍穹之上，似乎所有光亮都来源于它，雪光也胜不过那一颗石头。
夜风中还带着血腥气，璇玑已经习惯了他身上的味道，
“你十六岁的时候，我许诺你，要将北方最明亮的星辰送给你。”
男人的低语就像是一颗投入静谧的河流的石头，在璇玑的心中激起阵阵难以平复的涟漪。
当日的阿史那默啜意气风发，从战场上归来，身上的血腥味还没有冲淡。盛夏的深夜，他趁着斯兰在前线庆贺，将璇玑从格尔木宫中偷偷带出来，大胆至极。他在荒原之上纵马长歌，为心中的珍宝送上一颗星辰，做她真正的生辰贺礼。
她生在六月十六，十六本该是月亮最饱满的日子，可她是璇玑。
书中说，璇玑者，北方星辰也。
月有阴晴圆缺，可星辰却是亘古不变的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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