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董碧岑不甘的诘责，叶广霞不急不慢地抚弄琴弦，奏出又一曲凤求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碧岑小姐，琴，是用来抒怀的，不是用来相争的。只有不懂琴，不爱琴，又偏要附庸这份风雅的俗汉，才会以为琴与诸般技艺一样，是可以拿来相斗相争的。一旦琴师有了这份斗的心，便难免沾上匠气，有了匠气的俗汉，又何曾真的弹过琴。”
“俗汉……我的匠气……”
“碧岑小姐，那日在禅林，我的琴音，只是为了献给你。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而碧岑小姐之所以认为我的琴声能够胜出，恐怕是因为，我的琴音中有真情，有对碧岑小姐的惓惓真情。”叶广霞对董碧岑确是一片炙热诚意：“碧岑小姐，你可明白了，这琴，究竟是用来寄托何物的？”
“寄托何物……可是，我却不知自己这单薄的生涯中，有什么值得寄托的……”
看到董碧岑陷入的是另一番苦处地时，叶广霞也生出许多怜爱。
“敢问碧岑小姐，习琴几载？”
“若是如你所说，我从来没有真的习过琴。”
“缘何？”
“我五岁那年，偶然一次随父亲往道观玩耍，有位世外道尊见到我后，说我或是个可造之材，自愿留在我家，不取分毫财产，只为授我精湛琴艺。我手中这张无比珍贵的玉涧流泉琴，就是师父送与我的。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将来定会成为师父的骄傲。可惜了，可惜了，我对不起师父……”董碧岑喃喃道：“师父是去年春时离开我的，我仍记得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希望我永远不要再在他人面前提起他的名讳。在他眼里，我从来就没有真的习过琴，我只是一个锯木头的俗汉。”
“碧岑小姐，也这样看待自己吗？”
“我是如何看待自己的，重要吗？ 我只知道，在真正的大俗汉眼里，我是个自命清高的伪风流，在真正的大夫子眼里，我是个不得要领的附庸之辈。在这苏州城里，谁都要笑话我，谁都看不起我。夹在这大俗与大雅之间的我，从来不知该何去何从。有时我只恨自己，活在这愈发逼辄的境界中，远比自己看不起的人更为凄惨，那么我究竟又是在执拗于什么呢……”董碧岑悄悄地抹泪道：“不，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叶公子，我虽愚懦，却看得出来，叶公子你是一位真正的贤雅之士。我们之间的差异，叶公子你是不会理解的。叶公子心怀高志，还是放下我罢！”
说完这些，董碧岑拂袖便走。
“且慢，碧岑小姐！”叶广霞立时起身拦住：“碧岑小姐，请听我一言。若说俗汉，我亦是俗汉。只是在禅林中见过碧岑小姐一面，便倾负真心，如此莽撞的我，难道不也是俗到极致么？碧岑小姐，不论你有任何苦恼，我都愿意尽然听取。你我因琴结缘，琴音换情，难道，这不是几辈子才修得来的福分么？天下女子千千万，能与我说出真心话的又有几个？天下男儿万万千，能静心听你真心话，又有几个？”
董碧岑本低头啜泣着，听到这些话，情思微动，稍稍抬头，露出青涩的愁容，竟比欢笑时更为隽美。
叶广霞看得入了迷，一时顾不得许多，就要去拉扯董碧岑的纤纤玉手。
“住手！你们俩这是在做什么，孽子啊孽子，你还不快给我滚过来，滚过来！”
极其煞风景的，叶广霞的父亲竟捉到了这一幕。原来是因为叶广霞扮成女装来上学后，原本在董碧岑琴馆上学的叶广霞阿姊又劝诫不动，为防闯祸，便把叶广霞穿女装撩女先生的事全告诉了长辈。
“父亲，你、你怎么来了……”叶广霞慌乱地不知所措。
“阿弟，你太可怕了，居然真的对我们先生起了坏心思！幸好我带了爹爹过来，否则可真要出大事了！”
“二姐，你！你，你怎么……唉！”
“孽子，孽畜！还不快自己滚回来，非要逼我叫你姐姐把你打回来么！”
“父亲，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还敢顶嘴！”
叶父又气又急，也不敢靠近眼角带泪的董碧岑，只等着叶广霞自己回来后，捏着叶广霞的耳朵，用力扯坏叶广霞身上的女装，以极狼狈的姿态将叶广霞往家撵。
“叶公子……叶公子……广霞……”
叶广霞一家本不住苏州城，而在浙江杭州。出了这件事后，叶父就带着叶广霞赶回了杭州，再不曾归来。
徒留董碧岑独守春闺相思梦。
“小姐，你再吃一点儿吧。你身子越发不好了，老爷都要急死了，呜呜呜……”
“鸿雪，怎么样了，爹爹有叫人去杭州吗？”
“小姐……”
“爹爹还是不肯答应我？”
“小姐，这事，还是让老爷亲自来和你说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
“碧岑……”董父接在鸿雪之后，甚是难堪的样子：“碧岑啊，你就忘了那个姓叶的小子吧。”
董碧岑焦急地又干咳了几声：“爹爹，不是女儿顽固任性，实是此事已闹得极大。素日那群看我不惯的世家小姐们，借着这风儿，到处传我臭名，说我已被叶公子玷污了清白。我就是再想嫁别个家，也不能够了，爹爹，到了这份上，我还有什么退路呢，您还不如顺了我的意，将我嫁去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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